“所以你啊……究竟是因为什么把小号练习到这种程度的?还有钢琴,都说不上来还有绘画,怎么坚持努力学下去的?”
天野一副完全无法理解的神情。
“嘛……”他渐渐明白天野为何突然问起这些,迫使自己陷入回想。
小号与钢琴的技艺对他来说到底都是工具,动动手指掉积分便得到了,谈不上努力,更溯源不到什么有价值的原因。
那么……他最初是因为什么而将绘画坚持下去的……
太阳西坠,天色渐渐暗下,小镇一边传来大人呼唤孩子的吆喝和偶尔有电动车和脚踏车驰骋而过的空响。
另一边则是声势浩大的风声,吹动树梢枝头,吹皱桥下的河水。不知名的鸟雀也乘着风成群飞过。
“大概,因为比起其他可以称之为‘正当爱好’的东西来说,我在绘画上更有天赋吧。”他从前世的回忆中脱离出来,搜寻合适的语言,组织成最能够传达的一段文字。
“因为更有天赋?”天野莫名其妙,俏眉紧皱地盯着他。
“和学习差不多一样吧?高中统考也是根据自己哪一科学的更好来选择考试科目获得更高的分数,帮助自己考上更好一点的大学。”他心中莫名萌生起某种隐隐的不安,不厌其烦地扩充解释道。
“另一方面来说,有科目考的好就更容易得到认可,有担当老师夸奖,还有对应科目的老师欣赏,回到家或许还会因此在家长那里拿到奖励……”他接着说,“在学校里大家讨论到自己,有时也还会加上一句‘啊,是井上同学啊,据说数学成绩超级好……上次考试还拿了全年级第一来着……’之类的话。”
“所以绘画也是一样的。”他抬起一根手指,做出总结,“我在绘画上具有比大部分同龄人更高的天赋,在学习时会被老师夸奖,会有同学向你学习,父母也会鼓励你继续学下去。
“简而言之,绘画算是我天赋最高,最有可能在将来功成名就的选项,所以我选择了绘画。”
等他说完,天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直到有人骑着脚踏车从他们身旁路过,穿过连通郊外与小镇的桥,留下一阵自行车轮吱吱呀呀转动的轻响。
“比我想象中得还要差劲呢,井上同学……”天野轻声开口,久违地再度露出了无药可救的悲悯神情。
“喂,这种心理很正常吧?世界上一百个同龄人里至少有六十人是会有和我一样的这种想法的吧?”他发出质疑。
“你进行过统计?参考群体是什么?北樱高?还是你曾经就读的国中?”天野反问,直指问题核心,拆穿说,“而且,你想说的是大多数同龄人都会受迫于家庭和学校,做出不同于自己内心的选择?”
“而你不一样吧?受迫?我可没有从你刚才所说的经历中听出来遭遇过什么强迫,都是因为你自己想要获得那些名声和利益主动做出的决定……”
说罢,天野又叹起气来,自言自语,大发牢骚。
“真是差劲,从骨子里就差劲到了极点,简直是我见过最差劲的人……真不明白你是为了什么来做那些事的……简直莫名奇妙。”
他在一旁老实受训,没有再开口反驳。
严格来说,他与天野本就处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当中。生活观念、过往经历、人生阶段……但凡是能想到的部分,一概都各不相同。
“然后?出名之后呢?”
“……什么?”
“你说自己要功成名就,学绘画能更好地做到这一点,所以呢?出名之后打算做什么?”
“连出名这一件事都已经让我拼尽全力了,之后怎样都好吧?”他能想到的只像是一本小说写到了最后一页——等他真的功成名就了,名为井上的小说也早该完结了。
而深究其背后的精神意义,他从未想过竟然会在有朝一日被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逼上绝路。
“就像你在吹奏比试这件事上一样?只要事情能够完成就顺利大吉?之后不论遭遇什么都能够接受?”天野继续逼问他说。
他一时竟不敢与少女澄澈如湖水的眼睛接着对视了。
只要其再向前踏上一步,仿佛就能一眼看尽他那片荒芜而又贫瘠的沙漠,至此对他彻底失望,绝不再涉足半步。
“差不多……大概。”
“四处挑拨,博人眼球,张扬自傲,就是你规划出名的方式?”
“只要结果没有问题,用什么方式都一样的吧?”他有些焦躁地说。
不安在他心底逐渐蔓延,一步步吞噬掉平日里温和相处的耐心,催促着他发泄情绪,将吹进沙漠刮起沙尘暴的风驱逐出内心的领地,重还沙漠一片死眠一样的寂静。
“真以为你自己一遍又一遍这样做就能得到与正常想办法解决一样的结果?”
“为什么不能?”他滚动喉结,喉咙深处干涉→涩发痛,“你来这里找我不也是因为认可了我的行动方式么?”
“我不认可。”天野听完他的话,冷声说,“是我把你想象得太好,才会误以为你会想到自己来承担责任的行动方式。”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天野如此生气的样子。与平常时候的调侃完全不同,语言犀利、直指问题、不留情面……
他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也理应说些什么。
倘若继续沉默下去,只会落得在夜间巴士上与竹田通话时一样的境地。
就算只做极度自私的抉择,他也仍然需要从天野身上得到些什么。如果失去这段练习,他早晚会重新落入解锁系统前以维持生活为目标虚度光阴境地中,过回一眼看得到尽头的毫无意义的人生。
“我可要比你想象得还要自私,天野同学。”他深吸一口气,“世界上可没有哪个真正自私自利的人会甘愿当一辈子反派角色。”
“所以?”
“在小说和动漫里面,活到结局的反派最终都会被洗白,变成有自己的苦衷与坚持的正派。”他看着站在他面前,双手环抱,俏眉紧皱,深为他着想而倍感生气的天野,突然一笑。
刮了许久的风忽然止息,太阳彻底落下山去,黄昏之时逝去,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你应该明白,天野同学。”
他手握着小号,摩挲着调节音调的活塞阀,重新将内心彻底遮掩,以能将一切事物吞没的沙尘暴形成围墙,咧嘴挤出一抹不算光彩的卑劣微笑——
“从来没有人能够在到达结局之前杀死我。”这片沙漠上有他一个人就足够了,本就不该有更多的人涉足这里。
“是么……”
天野一时怔然,看着他再度举起小号,吹起刚刚那段反复练习的旋律。听着他用完全不一样的节奏和技巧,将双重奏中有关现在的部分面目全非地悠悠吹响。
听他吹她坐上前来鸟取的飞机,吹她坐上中午只有一班的乡间列车,吹她悄声走到自己身旁,再到后面去看旅店房间、到他家里做客,出来后在刚刚同他陷入无休止的争吵。
在乐理中,基本的情绪表达早已被量化,lv.5的吹奏技巧更称得上是炉火纯青。
有参照目标的前提下让他去对一段旋律重新编曲,简直轻而易举。
原本短促细密的雨点变成了天野咄咄逼人的责问,在雨中撑起的伞化作了他遮掩沙漠而竖起的心墙。
他将一切叙事都塞进旋律里,以此作为回击吹给少女听。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他松开号嘴,挑衅似地开口——
“还需要再来一遍么?崇高的天野小姐。”
“……”天野注视着他的眼睛,俏眉稍稍舒展,依旧是先叹了口气,“毛病更多了,简直是我听你吹的最差的一次,井上同学。”
“是么?”
“不过……”她眼睑微阖,重新睁开眼,向他展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淡淡微笑,“再怎么说也要开始帮你纠正了,在你彻底沦落到无药可救,被送进真正的精神病院之前。”
“这样听来,我病得不轻嘛,天野医生。”直到看见天野重新露出微笑,他才终于放下心来,也同样笑着做出回应,“有什么特效药么?今晚吃了之后明天就能好的那种。”
“真是遗憾,你这种情况,即使还有救也已经病入膏肓了。”她摇了摇头,恢复了平日里相互交谈时的语气,轻声说。
旋即突然想到什么,忽地一笑,“倒也是有一种特效药,能够让你在短时间内很快痊愈。”
“真的?”
“只要你成为我的追求者就可以,”她微微抬头,面色从容地瞧着她说,“对我爱得死去活来,用小号向我告白,天天画着关于我的画聊以自慰。”
“然后?”
“然后被我拒绝,收获一段刻骨铭心的悲惨经历。”天野毫不留情地接着说,“从此就可以演奏出充满个人哀伤和精神力量的小号旋律和琴音了。”
“听上去药效不错,有经过双盲实验么?”
“啊啦,井上同学还懂得这些?”
“世界上所有不涉及重大机密的知识,我都一清二楚。”他将小号放下,大言不惭地接着说,“即使你现在拿一本《古都》或是《雪国》,问我哪一章的哪一段的第几句话说了什么,我都能在不借助任何外物的情况下当场答出来。”
“谎话连篇。”天野自然不可能相信。
“当然你也可以问假面骑士哪个系列的哪一集哪个人物的第几句台词是什么,对我来说也同样轻而易举。”
“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井上同学。”天野不在意地放轻声音,“我知道你在许多方面都有着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天赋,但这些天赋在你身上一文不值。”
“凭什么……我身上的天赋能有多少价值也不是你一个人能说了算的。”他突然想起竹田,想起她不喜欢听见他吹响小号,却对他漫不经心唱的歌分外钟意……
“只要你还有一天没有痊愈,你身上的所有技艺就全然没有半点价值。你自己一定也明白这一点,不是么?”
“……或许。”他与天野对视着,又一次迫不得已地移开视线。
不论是哪一项技艺,积分商店里最高一档的等级直到此时此刻也依然显示着【暂无售价】的标签。
他至今捉摸不透这样一行字究竟意味着什么,却无法不将天野的话同其联系在一起。
“所以——”他再度拿起小号,想把话题重新拉回到联系小号上,口袋里突然响起了他手机设置的来电铃声。
是他母亲打来的,说晚饭已经做好了,时间有限,菜肴并不丰盛,问他一看就像是大户人家千金的天野能否吃得惯。
“差不多该回去吃饭了。”他挂断电话,对在一旁安静等待的天野说。
“还在生气?明明是你自己身上存在问题,却怪罪到指出问题的人身上。连这点最基本的做人准则都做不到的话,我建议井上同学还是去精神病院里好好接受治疗比较好。”
天野听得出他语气不善,即刻予以反击。
“很普通的时蔬炒菜、米饭、味噌汤。”他没再顶嘴,接着问,“吃得惯?”
“只要你能吃得下,我就能够接受。”
“这样么……那该先去抓些蛐蛐昆虫,让母亲帮忙炸一炸了。”他抬头望天。
直到夜幕落下,天上挂满繁星,他也还是没能从天野口中得到任何一句关于小号吹奏像模像样的指导来。
只是吹了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旋律,其中还爆发了一段争吵,就这样不知不觉间耗尽了时间。
“什么……等等,蛐蛐?昆虫?油炸?井上同学竟然会吃这种东西?可怕……说不定就是因为如此,病情如此愈演愈烈……”天野突然再次害怕地退后半步,双手护胸,下意识进入自我保护的戒备状态。
“骗你的,我也不喜欢吃。”
“只是不喜欢?”
“丰富优质的蛋白质来源——只是这样想的话,作为食物不管不顾地吃进肚子里也能接受吧……”
“怎么可能?昆虫即使有坚硬的外壳,身体内部也有许多软体和体液吧?即使经过油炸,咬开外壳的时候也依然会爆开——可怕……我突然相信你是赛博坦人的自我介绍了,井上同学。”
(本章完)